下面是小编为大家整理的“小说改良会”考探,供大家参考。
“小说改良会”考探 ——A Study of the "Novel Improvement Association" 作
者:
周兴陆
作者简介:
周兴陆,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教授,出版过专著《吴敬梓诗说研究》等。
原发信息:
《文学遗产》(京)2016 年第 20162 期 第 18-25 页
内容提要:
“小说改良会”是 1902、1903 年邓毓怡、籍忠寅等在北京依托华北译书局《经济丛编》杂志而成立的文学团体,但昙花一现,仅留下了邓、籍的三篇理论文献。邓、籍都是吴汝纶的弟子,他们沿承了吴氏对旧“说部”的批评,又遵循他“取之欧美”的思想,在小说领域开展一场改良;对小说“文辞”的规定,还存留着桐城派古文家的痕迹。邓、籍明显受到了梁启超“新小说”的影响,却没有梁启超“小说界革命”的革新创造性。虽然林纾与“小说改良会”没有直接的关系,但吴汝纶对林纾以古文笔法翻译欧美小说的肯定,林纾进入京师大学堂译书局,此官方出版机构对林译欧美文学的认可,对于邓、籍发起“小说改良会”当有一定的启发。
A Study of the "Novel Improvement Association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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词:
小说改良会/吴汝纶/梁启超/林纾
期刊名称:
《中国古代、近代文学研究》 复印期号:
2016 年 06 期
“小说改良会”是 1902、1903 年在北京发起的一个文学团体,言论不多,时间短暂,影响也有限,一直未曾得到学界的关注。首先是陈平原先生在《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》第一卷《1897-1916 年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编目》中著录了邓毓怡《小说改良会叙例》、籍亮侪《小说改良会公启》,但未收录正文①。最近,陈大康先生《中国近代小说编年史》引出《小说改良会叙》和《小说改良会公启》正文,编入光绪二十八年(1902)五、六月②,“小说改良会”才算真正纳入研究者的视野。但是对于“小说改良会”的具体情况,陈大康先生也坦言:“限于资料的掌握,今日我们已无法得知。”笔者查阅了一些文献,在陈先生的基础上,对“小说改良会”作了略加清晰的考探,希望能有助于学界对该文学团体的了解。
一 “小说改良会”的三份文献
“小说改良会”的理论主张,主要通过三份文献昭揭于世,分别是署名何负的《小说改良会叙》(载《经济丛编》1902 年第 8 号)、邓毓怡的《小说改良会叙例》(载《经济丛编》1903 年第 29 号)和籍亮侪的《小说改良会公启》(载《经济丛编》1903 年第 30 号)。鉴于三篇文献尚较为稀见,现完整引录于下,并作初步考索。
小说改良会叙
国家之存亡乌乎由?曰在人物。人物之盛衰乌乎由?曰在思想。思想乎,其明智强健也,则人事精进,而为壮养国家之食料;其昏盲薄弱也,则人事退败,而为病死国家之微菌。欧洲旧教之弊也,路德苦之而倡新
教;法国旧制之酷也,卢梭忧之而倡人权。其大挫于世而不悔者,固逆知新理渐入人人之脑中,则思想一变,而举国举世将为之转移也。夫区区一二人之言,遂能变易思想,其力且如此,则忧时之士,宜注目国人之思想为何如乎!
今中国危弱极矣,上者阘茸废事,下者愚悖长乱。海内志士,用为大愳,于是译书籍,箸报章,凡所以改良吾民之思想者,日出而月盛。余则以为救国如治疾,药饵以扶植之,不如抉去其致病之道而更易之也。吾国人之思想界,其最致衰病者何在?曰小说是已。汉唐以来,已有小说,其书多附会历史,间写神怪妖异,及儿女子之事;然文体不大远于史集,读者或鲜。近今推流扬波,种类日赜(按,当为“夥”),数居通国印刷物中最大之一部。俗情莫不崇仰古人而喜声色利禄,吾国小说率能巧摹声色利禄之状态,而又托其事于古人,是以上自王公贵人,以至乡里童妇,莫不爱好之。而弹词戏剧,又复取其事迹,饰以声音,表其形状,使樵丁农子、不识文字者,皆得览观焉。噫嘻,举四万万余人聪明智慧之脑质,举而纳之荒怪淫邪、卑污鄙贱之小说范围中,舍此外无所知闻,无所效法,哀哉,哀哉!国安得而不垂尽也!
苟不余信,请举小说之弊中于人心、见于事迹者以征之。小说好记神怪,或升天成佛,或祝福忏凶,或学仙而得异术,或战斗而用秘宝,诡怪相眩,唯恐不奇。白莲、八卦诸会匪,屡惑于此,因以作乱。至庚子而拳匪之变,几沼中国。观其神人附体,传授宝器诸说,无一非来自小说。其证一也。
中国小说,凡传一特绝之人,其初也必身历困难,而其终荣显之也,必使以状元及第,不然即封侯拜相,与大富甲天下也。今学堂方设,科举就微,而士心犹专注于科第;国权渐尽,异族日侵,而官吏犹专营其富贵,岂非以小说之印于脑中者不易刊耶?其证二也。
小说界中,无论为词曲体,为稗史体,十九为男女之相慕,倡妓之狭邪,仙狐之匹媾,艳冶淫靡,穷情竭态,而大抵以白头齐寿、共享安乐为究竟。此想中人,而豪家贵族,以至卑寒下士,少者驰心于荡冶,老者溺情于荣乐,至所谓坚强磊落,国民之躯干气概,不复可睹矣。其证三也。
其余居处食息,动作交接,举凡生人之事,自有生至于老死,无一不本于小说,非可遽数。吾敢断言曰:中国近古以来操溥通教育权者,莫小说家若也。呜乎,世界物竞之公例,思想新富者国强,思想腐旧者国亡。东西强国,日进新富矣,而吾犹抱其腐旧之经说史论以为教育,已自不敌,况乎真操教育权者,犹不在经说史论,而在变本加厉之小说家乎?
虽然,小说之为物,故不可存于中国与?是亦不然。欧美强国岁出小说以万计,适以益其文明。吾国小说界之坏,非其自坏,编箸者非其人耳。苟返其道而用之,振作存立之理想,增进爱国之感情,小说亦乌可少哉!乌可少哉!
余不量蒙昧,窃用治疾者抉去病源之义,会集同志,订定规则,思改良吾国之小说,以新国民之思想,造英杰之人物,功效所就,非所逆计焉。昔法儒福卢特耳,当鲁易十四之世,风俗昏蔽之时,独撰小说以醒其国人,论者以谓法国今日之文明,实有赖焉。昔儒之贤,虽非易及,苟海
内仁人,同力共济,取蛮野奴隶之脑影祓除而更新之,使微菌化为佳料,则荡荡华夏,宁无与佛兰西抗行之一日乎?凡我同志,其共韪吾言哉!其共践吾言哉!
该文载于《经济丛编》1902 年第 8 期,作者署名“何负”,陈大康先生引录此文时没有点名作者。“何负”当即邓毓怡的笔名,邓氏字和甫,谐音“何负”。《经济丛编》中还刊载了何负《经义丛编叙》《英文学课八种序》等文。何负在《六国语言类辑》中说:“余往者从桐城吴先生游。”邓毓怡正是吴汝纶弟子。邓毓怡(1880-1929),字和甫,一字任斋,别号拙园,河北大城县人,早年入保定莲池书院,拜桐城派古文大师吴汝纶为师。在莲池书院,他不仅读传统经史,还学习外文和西方格致之学;1903 年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;不久回国,在家乡创办启智学堂;民国后任国会议员。著有《拙园诗集》《欧战后各国新宪法》等。邓毓怡是“小说改良会”发起人之一,还撰著了《小说改良会叙例》。
小说改良会叙例
大城邓毓怡拟稿
叙文已见壬寅本编第八册,兹不更录。
小说条例如左:
第一宗旨:本会小说,无论何等结构,何等体裁门类,其目的必在为国人破除腐败之习气,唤起爱国之感情。
第二结构:
甲、成书之结构:(1)编箸(会员自箸,或社外新稿)。(2)翻译(西文、东文各小说有裨吾国者)。(3)修改(吾国旧作少删增更易即有当本会宗旨者)。
乙、为文之结构:(1)演义(就中外古今大小实事编演之,意多主于警动鼓舞)。(2)寓言(撰造人事,或暗中影照,意多主于讽喻激射)。
第三体裁(文体之区别):
甲、史乘体:(1)说部(章回体白话者多,成文者少,吾国旧小说多此种)。(2)外史(体例不一,唯文理工深,与说部异。吾国古小说多此种,今较少。若《儒林外史》,名虽然,实亦说部也)。(3)弹词(事近史乘,文近辞曲,吾国旧有《廿一史弹词》,今则大鼓书是)。
乙、辞曲体:(1)传奇(南北词皆可,旧书如《桃花扇》之属)。(2)戏本(以二簧为主,他调次之)。(3)歌谣(雅俚并用,雅者类乐府,俚者里曲童谣皆是也)。
丙、记录体:(1)记事(此类吾国旧小说界中甚多)。(2)记人(如《剑侠传》之属)。(3)杂俎(以上记录体中三体文皆不计俚雅)。
第四门类(意向之区别)
甲、政治小说:政治小说非讽刺本国之政治及抄写各国之政治之谓也。盖凡天下有国,国民必各有政治思想,以有此思想,故而后荷自治之能力,备公民之资格。此等小说务以铸造国民之政治思想,其有益国家最为捷要。其小说中事迹,宜空中构造,而其意旨则以针对吾国,适于施行为主。(在吾国已有小说中,如《经国美谈》等是也。)
乙、历史小说:专就中外历史上事实,以演义体为之,以奇妙浅鲜之笔,代平正庄重之文,感人深而易者也。(在吾国已有小说中,如《三国》《列国》各演义等,但新其目的耳。)
丙、风俗小说:以小说之妙笔,发抉吾国种种恶习、种种颓风,使人入目警心,较读极痛快之论说尤为爽利醒豁。(在吾国已有小说中,如《儒林外史》之属,更求新当精密。)
丁、理想小说:借新颖奇变之笔,发明哲学理学,以求益人智慧,并启导国人高尚之思想。语怪小说附焉。(如新译《世界末日记》等是,但宜求新奇高妙。)
戊、科学小说:科学包括甚广,但如政治等,既自为一类,自宜特别出之,其余格致科学尚多。大抵以小说演之,构为人地事迹,则人易于领会。此种小说,功不在教科书下也。(在吾国已有小说中如《海底旅行》等。)
己、军事小说及任侠小说:所以作国人尚武之精神、同仇之气概。(此二种中国最多,但皆无适当之宗旨耳。)
庚、言情小说:天下无无情人,能成爱国爱群事业者。英雄儿女之情,人不能脱之范围也。但意必正大,辞必雅洁,始不蹈旧小说荡靡祸人之流弊耳。(在中国已有小说中,当以《佳人奇遇》等为佳。《东欧女豪杰》虽非此类,然其言情处尤绝。)
辛、冒险小说:中国人最富于阘茸性质,无远游进取精神者也。特设此类以药之。(在已有小说中,如《鲁滨逊漂流记》等。)
壬、杂旨小说:如一书属于两类或多类者,记录体小说多有此。
癸、他种小说:为以上门类所未包者,苟其宗旨于本会吻合,即为可用,并可于条例中酌增此类。
第五法律:
甲、意旨之宜留意者四:
一曰新富。改良者抉去旧弊,布以新绪之谓,故意旨枯涩最戒,而顽旧荒谬,尤为厉禁。
一曰正大。宗旨既在裨益国民,则意旨亦当专注于此。其以一人私心抵排倾轧之习,决不可蹈。
一曰深远。小说关系最重,以其隐操教育之权也,故看透社会某利某病,始可用意提引药石之,不可率意下笔,贻误读者。
一曰恳挚。凡用一意,必熟思何以使人易明晓,何以使人易警醒,须视此业为至要义务,不可徒以讥刺快意。
乙、文辞之宜留意者六:
一曰一律。无论文辞俚雅,全部须始终一致。
一曰团结。除短文杂志外,凡成一长幅之书,皆须有机关线索,不可散漫。
一曰明快。文辞虽深,亦不可诘屈(聱)牙,白话之书,尤须爽利。
一曰雅驯。不可轻薄狂嚣,尤不可有淫冶秽垢之字句。
一曰机趣。小说之长,全在机趣,文章诙诡之观,至要也。
一曰神气。无神则如枯木,无气则如枯鱼,不第阅者生倦,书中宗旨亦无以传达也。
以上条例为拟定初稿,以后若有应增应革,可会议酌定,且无论会中会外,凡我同志,倘赐言指正,俾得斟酌尽善,尤所厚望也。毓怡谨识。
这篇《叙例》是近代小说批评史上的重要文献。不知何故,陈大康先生完全没有提到它。该《叙例》发表于《经济丛编》第 29 号,为“癸卯第九册”,癸卯是 1903 年,在第 29 号中载有 1903 年农历闰五月的《中外大事记》。如果要编年的话,该《叙例》应编入光绪二十九年(1903)闰五月。这篇文章从结构、体裁、门类三个方面对古今中外的小说进行分类,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。
小说改良会公启(叙次见本编第八号,条例见第廿九号)
凡人之闻言,其言而直焉,庄焉,以理喻焉,以势晓焉,喜者一,厌者百;其言而曲焉,诡焉,以情感焉,以事状焉,喜者百,厌者一。天下人之为书,无不趋人之喜,而舍人之厌,而雅正之体,往往不能达其意向,于是乎小说出焉。小说者,人情之所公好,中外古今所不能废也。
虽然,吾观中国千余年来,鬼怪异说,支离荒诞,转相煽惑,深入人心而不解者,非小说导之也耶?荡子思妇,迷信因果,私相期会,隐然成俗而不耻者,非小说启之也耶?外此者,如牺牲于富贵,奴隶于势利,其思想之成,萌芽于小说之影响者,盖不一而足。然而取其书读其文,其意旨词采,类能臧否群伦,穷抉世态,而通人学士,亦恒许为上下千古不可磨灭之书。如是而其及人,乃不免于败俗之害者,无他,宗旨之非也;宗
旨之非无他,逞私意而不揆公是也,投私好而不求公益也。呜呼,天下无论能言若何,其言而为逞私意、投私好之言,未有不足害天下者。天下无论不能言若何,其言而为揆公是、求公益之言,未有不可利天下者。虽然,抑有难焉,敝政污俗,千状万态,愤嫉之甚,欲有以警醒之,而发言过激,使人不能堪者,有乎?无有乎?人民智慧,度越倍蓰,期望之赊,欲有以开启之,而托想过深,使人不能悟者,有乎?无有乎?是故汉宋党人之清议,本以救朝廷之失,而往往激焉而愈烈;两汉文臣之词赋,本以正人君之过,而往往讽一而劝百。凡此之类,岂其宗旨非为公耶?然究其事效,恒与所期相谬,何与?盖凡人著书为文,或为一国,或为一乡,或为一族,其热诚之所发,必先有愤焉、悲焉、感焉、慕焉者,主乎其中而不得其平,而其所愤、所悲、所感、所慕,又出乎其一人之目中而不无所偏。偏焉者、不平焉者,其人既不自知,而局外之人其识趣卑下者,又不及知。有知者矣,彼自以身在局外而不之言;有言者矣,此且以局外视之而不之听。天下知言者几人?彼不言,此不听,于是其文其书,一二言之失当,致使世人引为口实;而居高位执法权者,且诬以邪说,而百计禁抑之。禁抑不足,则后之言者愈失其平而益趋于偏。由是家各一言,人各一议,出入乖舛,而莫可围范矣。
夫言论自由之世界,不能胥天下之言而纳于统一之范围,势也。而吾中国文明幼稚之时代,不能无干涉主义,以防出版之流弊,亦势也。何者?理想欲其繁,宗旨欲其一。欲其繁则不得不任自由,欲其一则不得不用干涉。干涉之事,大者出乎国家,可以保一国之书有...